第七十五章  誓言（其一）

(资料图)

我现在已经抵达了奈文威尔，我先前的计算并没有任何错误，这就是我的终结之地了。你不用为我悲伤，我们都很清楚，我的生命虽然终结，但是我的信念和意志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终有一天，我的继任者会明白一切的来由，明白他身上所肩负的重担。到那时，你和陆星柏需要一步步地去引导他。

对于他与生俱来的罪孽，我并不感到内疚，你不需要替我转达抱歉的消息。他应当明白，在整个世界的兴衰面前，他个人的命运不需要被怜悯。相反，他应该怜悯别人，怜悯那些在我的计划中即将因为他的存在而消失的生命。

还有一件事，我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你想要一个妹妹，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昨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很抱歉，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礼物送给你了。

张望晨看着眼前这个长相和陈晗青几乎一模一样的女性，慢慢地跪了下来。这位女士向他走过来，“你不需要下跪，至少，我不能看着这张脸的主人下跪。你坐下吧。”

他微微抬头看向陆星柏，只见陆星柏不耐烦地点头示意，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准备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太子妃已经走到他的面前，近到他已经能看清她眼神中无形的哀伤。太子妃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面对她这样的举动，张望晨全身一点都不敢动，生怕哪里惹得不高兴，陆星柏看起来和她关系相当密切，但自己可不是。

太子妃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很久之后才放下手，眼神里露出难掩的失落，她转头看向陆星柏，“他的长相……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陆星柏似乎难以置信，“真的吗？不可能啊，我看不出区别。”

“因为你是男的。”太子妃指向张望晨的眼睛，“他的眼睛不一样，不仅如此，他的眼睛其实和你我没什么分别。”

“等等，难道说……”

“现在还为时尚早。”她伸手制止了陆星柏，转身又向梳妆台走去，“陈秋月这个名字，你曾经听过吗？”

张望晨是真的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试探地看向陆星柏，“没有。”

“如果你说没有，那么应该是真的，毕竟你应该不记得太多东西。”太子妃面对二人坐了下来，一举一动都尽显矜持，“毕竟，这是我的名字。你在奈文威尔，有没有见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人？”

张望晨点点头，接着便把在奈文威尔见到陈晗青的事情说了出来。当他开始描述陈晗青的长相，陆星柏惊讶地看向陈秋月，而陈秋月却十分平静。他说完之后，陈秋月缓缓地开口了，“原来，他一直记得啊。”

“记得什么？”

“我曾经在闲聊时向他提到过，我很想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陈秋月低下了头，“他对待其他人的样子，你是见过的，但是对我们两个人，他从未亏欠过，一直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张望晨去做他安排的那些事。”

陆星柏摇摇头，“正因为他信任我们，我们才应该毫无保留地执行他所安排好的一切，不是吗？”

“你说的对啊，说的很对。”

陈秋月轻轻地点头，随后抿紧了嘴唇，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地决定。她平静地看向张望晨，“之前都是别人为我做自我介绍，今天也轮到我自己来做了。我的身份，刚才陆星柏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陈秋月。坐在旁边的是陆星柏，你应该很熟识，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是双胞胎兄妹。”

这番话让张望晨十分震惊，而在震惊之余，张望晨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什么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能成为西南边境一座繁华都市的市长？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已经不言自明了。

“我相信你一定很关心很多事情，但是时间紧迫，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多时间。你现在可以向我问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中的大部分，我和陆星柏都能够为你解答。我相信你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应该是你到底是谁，对吗？”

张望晨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你的存在是一个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所以，我只能承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217年，张星灿在奈文威尔向我最后一次发来消息，之后就断了联系，一个月之后，我的哥哥化装前往奈文威尔，当他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长相与张星灿极其相似，但是年龄更小的男孩……”陈秋月用手捂住了脸，许久之后才放下，“然后，这个男孩就进入了新创建的燕国陆军军官学园，而在登记入学时，他的名字是张望晨。”

张望晨闭上了眼睛，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所珍视的那些模糊的记忆全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什么农民父母，也没有十几年快乐的田间时光，他第一次睁开眼睛，就是在奈文威尔地下某处的玻璃罐子里。自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就注定了。

“你的存在会被轻易地错读，有人会觉得张星灿还活着，所以，那些人会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其中情绪最激烈的，就是现在东国的摄政王王星洋，以及一直以来的星王，郑星铃。”

“郑星铃？”对张望晨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一直以来，他知道东国有星王，也知道东国现在实际掌权的是摄政王，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过星王的名字。关于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星王，坊间传闻很多，有人说他是花白胡子却健硕如年轻人的花白胡子老头，有人说他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还有人说这位星王其实是还未成年的少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听起来最离谱的第三种传言反而是最为接近事情真相的一种。

“三年前，第二次北方战争的最后，张星灿启动了潜藏在龙萃剑中的无穷的力量，在一瞬间就抹杀了东国数万人的军队，郑星铃自己也身受重伤。由于她实际上还没有即位，所以她把摄政的位置交给了王星洋，她的舅舅。她的小姨，也就是王星洋的妹妹王语淇，也死在张星灿的手里。因为这样的原因，当今陛下才能够逃出生天，指挥几十万人的兵马击溃了仍然处在混乱之中的东国，建立了当今的燕国。这，就是他们东国的两家人对张星灿恨之入骨的原因。如果是我，我可能会直接对东国的特种部队发出找到并暗杀你的消息，而不是活捉你，我不知道王星洋有何用意，也许，他有着自己的考量。”

张望晨低下了头，如果不是他，孔时文和卢安希不会死，钟如玉也不会死，而那个所谓的气象武器的存放地点，也是为了把他留住而精心设下的陷阱。他自认为从来不愿意让别人为自己牺牲，但是这一路走来，他的人生信条已经被打得粉碎。他的确救过别人的命，但是更多的人因为他而受伤、死去，那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你现在也许会有心理包袱，但是我需要你听我说，你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你能看到外面的，对吧？”吴秋月走向窗边，“紫泉市的火光在这里都清晰可辨，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因为夜晚致使东国放缓了攻势，我们现在还不能安稳地坐在这里。”

“我把你们带出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们先前所在的医院在下半夜就要清空，我不想让你们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那样子会很麻烦，你们的安全十分重要。或许我的话不太中听，”她转向陆星柏，“但是此时此刻，他比你重要。其实……比我都更重要。”

陆星柏并没有生气，他表现得十分沮丧，“那些都已经是前言了。我一直以来按照张星灿的布局进行的安排，还是出了差错。还是在我这里出了问题。”

“你是说龙萃剑吗？的确……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力量。假使它现在在我们手里，”陈秋月看向张望晨，“他能确定他能把这样兵器使出在张星灿手里的效果吗？”

“小时候我们都听过那些传说，‘国器之力也无穷’——”

“——‘而驭器之人也无敌。’真的是这样吗？我和你的观点一直以来都不一样，我认为使用兵器的人比兵器更重要，如果张星灿能驾驭龙萃剑，那么龙萃剑的力量就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能抛下剑，把它留在狭海对面，这样难道不是他的真实实力的体现吗？这就好比是一名惯用枪械的刺客，突然不再用枪，那么你就应当对他更加防备，因为现在他可以不用枪来杀人了。”

“至少，在他身上，我没有看到这样的力量，至少现在没有。”陆星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轮椅转向他，“你应该还没有看到东国的报纸吧？现在，你已经全国闻名了。”

张望晨没有听明白，全国闻名是什么意思？只见陈秋月转身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张望晨接过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头条上的消息。

“致燕国‘皇帝’陈光世……”

而接下来的文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第七十六章  誓言（其二）

东国二十四日子时电

致燕国皇帝：

战事已有三月，两国互有损伤，燕国已及筋骨，较之更甚。至今日，贵军已折损十五个步兵师，海空军伤亡亦有甚数，军心动摇，民心日危。今可断言，不足月，贵国边境以北二三百公里内都市尽将丢失，紫泉当是首例。

东、燕两国实出同源，生灵涂炭即如兄弟阋墙，于心不忍，因此今夜停止紫泉攻势，休战一日。以今日辰时初刻为限，交出你国姓张名望晨之人，则紫泉七日内不燃战火。逾限而不见张望晨，则全线继续进攻，直至你国战至一兵一卒。孰是孰非，请自思量。

“辰时初刻是几点？”

“七点。现在是凌晨4点12分，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陆星柏把手表塞回衣袖里面，静静地看着脚边的地面，不再说什么。陈秋月把目光移向张望晨，紧接着又移开了。这间房间现在静得可怕，唯一能听见的是落地式钟表的齿轮转动声，而没有窗外的雨声，因为雨水已经停了。

面对这死一般的寂静，张望晨知道面前这对位高权重的兄妹隐藏在沉默背后的意思是什么，现在决定的权利在他手里，没有人会强迫他，但是，他也没有选择了。

这就是一道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他站了起来，向窗户走去，紫泉市冲天的火光映入了他的眼帘，但是远在几十公里之外的火焰，是没办法温暖他冷如寒冰的心的。

现在，为了国家，为了他见过的还在呼吸的每一个人，他别无选择了。

当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至少，他这样做能够让很多人暂时看到生的希望。而如果以这样的结局消解了数年以来在两国皇室之间的恩怨，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如果他死了，又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死亡是每个人都跨不过去的一道障碍，人与人的差别最终都将在死亡面前归于虚无，只留下生前的功过任人评说。他还记得他在正式成为学园的一名军校生时宣誓词的内容，当时的他自然地接受了这所军校的信念，发誓要保护国民，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性命。

现在，应该就是他维护这段誓言纯洁性的时候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话到嘴边，没有一丝犹豫，每一个字都像是向阳而生的花木成长那样自然无比，却又包含着坚定和决心。

“我决定按照这份声明上说的那样做。”

话音未落，吴秋月的全身就为之一颤，此时她的眼神中除了无尽的哀伤，似乎别无他物。陆星柏几乎从轮椅上蹦了起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你这样做了，我这一个月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或许只能是这样了，我很抱歉。”张望晨低下了头，陆星柏对他的恩情，他以后应该没有机会再报答了。

“我不是说别的，但——”陆星柏焦急地看向吴秋月，“现在这里还有你，你一定要说些什么。”

吴秋月一言不发，陆星柏见状也不再理睬，直接推着轮椅来到张望晨面前，“我仍然有办法让你脱离这一场危机，听我说，我这里还有足够的资金，我可以马上把你送上向北去的火车，你可以到皑岭省的金苗城去，在那里，你可以安稳地继续生活下去，你明白吗？”他紧盯着张望晨，似乎就在等他的回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你也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场战争里我们的战败也许无可避免，但是东国同样也经不起消耗。战事到最后即使以我方的战败终结，我们这些人同样可以存活下来，而我们的利益相比以前也不会少太多，无论是东国还是燕国，都需要我们这些人。”

对于陆星柏的这一番好言好语的劝说，张望晨其实并没有理解，但是吴秋月立即打断了陆星柏的话，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我想你也许搞错了什么，如果东国把他们的势力延伸到我们的身边，你觉得以你的身份能好过吗？到那时候，你恐怕自身难保，更不要说给张望晨继续安稳生活下去的支持了。”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陆星柏几乎是吼叫起来，“张星灿在我们面前发过誓的，你我都记得！他最终完成了他的承诺！因此我也同样和他立誓，在那之后我就认他是我的兄弟，现在张望晨有这样的危险，你觉得我可以坐视不管吗？”

“你立过誓，难道我就没有吗？”吴秋月愠怒地站了起来，“你觉得我为什么能够抛下我的两个孩子，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从几千公里外的京城来到这里？你难道觉得我在张星灿为我们准备的计划里面没有出过力吗？两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同样在他面前发誓，如果他再一次出现，我不会让他消失。你有你的信用，我也有我的，但是此时此刻，你没有一点的解决办法，还要在我面前胡闹，要不是我还有话要和你说，我真应该让你推着轮椅出去冷静一下。”

尽管两个人的气势不相上下，但陆星柏最终还是独自推着轮椅走开了，他来到张望晨身边打开窗子，雨后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面色铁青看向窗外的漆黑夜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吴秋月也来到两人身旁，用一种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着张望晨，这样的眼神让张望晨几乎难以抵挡。“你可能是觉得我们在强迫你做这件事情，事实上，我真的希望你觉得我在逼迫你去这样选择，这样我和陆星柏就可以背负所有的罪孽。我原本想留你和陆星柏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是我不应该这样做，曲终人散的时候，歌手应该站在舞台上。”

她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扶住轮椅背后的扶手，把目光移向窗外，“现在，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做出和刚才一样的选择，按照那份公告上所说的去做吗？”

张望晨点点头，他在自己的同伴，战友和数不清的生命之间走过，那些倒下的人的鲜血，早已浸透衣服，染遍了他的全身，连同他自己流过的血一起，在大地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长河，这条河发端于生的泉水，流向死的海洋，而今天，他就要见到生死界线上的三角洲了。

“我愿意。”

不知为何，吴秋月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她连忙用手捂住脸庞，但是张望晨还是看见了，泪水从她的指缝中一滴一滴地落下。陆星柏被她抽泣的声音惊动了，他面如死灰地转过来，目光却不在室内的任何一样东西上面。

不久之后，吴秋月还是转过身来，脸上仍然带着被泪水冲刷过的妆容。“非常好。我已经明白了。谢谢你。”

她披上外套，戴上墨镜，从一旁拿上手提包，向门口走去。但在门口，她停下了脚步，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张星灿之前交给我的，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我觉得现在还是交还给你比较好。”

张望晨伸出手，一团金属质感的冰冷物体滑进了他的手心，他摊开手掌，发现这是一条项链，细小的金属圈组成的链条串起了一块拇指大小的多面体形状黑色宝石，他端详了许久，也没能看明白它的材质。而当他抬起头想要一问究竟是，套房的门打开着，远处的电梯门刚刚合上。

奇怪的是，这块石头虽然摸起来冰凉，躺在他手心却像是为他带来了一股热量。

一旁的陆星柏费力地推着轮椅走向门口，和吴秋月留下的保镖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保镖带着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回来，放在了套房里的桌子上，随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陆星柏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自己拿起一杯，把另一杯递给张望晨。

“你平常不会喝酒的对吧？”

“学园里是不允许喝酒的。”

“我猜也是。行啦，来吧，我们喝一杯。”

二人碰杯之后，陆星柏先喝掉了他手里的那杯，张望晨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让他眯起了眼睛，但他还是慢慢地把这杯酒都喝掉了。

“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张望晨一边回味刚才那股刺激性极强但是又有些甘甜的感觉，一边放下了酒杯，“不怎么样。”

一晚上愁眉苦脸的陆星柏破天荒地笑出了声，但是笑声渐渐停止之后，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也许对你很不容易，但是……”

陆星柏说不下去了，摆摆手靠在了轮椅靠背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直起身子，“你还有什么想要准备的吗？”

张望晨想起了李芳念，不知道她的手术成功了没有，他又想到蔡道，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身影在眼前快速地闪过。最终，他摇摇头，“没有了。不过，我想换一身衣服。”

陆星柏点点头，自己转动轮椅向电梯走去。张望晨最后一丝望向窗外，紧接着跟随着陆星柏走进了电梯。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今天的日出会比过去更早地到来，因为此时此刻，天边已经泛起霞光。

下节预告：

“你不会熄灭战火，因为你也会燃烧。”

我们不能沉湎于火焰之中，因为它的热会让我们晕头转向。

有的智慧让人忧伤，有的忧伤让人疯狂。

张望晨的冒险刚刚开始！最终章：龙庭的晨曦！